halcon茸米耽美文腐漫lofter(3)
1.
米斯达是在学校门口捡到那个未知号码的。
小小的方形纸片雪花般散了一地,清洁工正满嘴牢骚地收拾,保安忙着驱散聚众围观和捣乱的学生。出于好奇,米斯达也趁乱捡了一张。上面印的既非某位学校领导的梗图,也不是什么学生运动使用的政治宣言,而是一个电话号码和两句暧昧至极的广告语。
一张平平无奇的色情卡片。
——倒也并不是那么平平无奇,至少在米斯达看来。首先,这串数字里一个“4”也没有,这尤为重要,意味着它是个幸运号码。其次,卡片上除了电话之外没有任何有效信息(粗略暗示“业务范畴”的广告词不算),没有潜在客户理应提前获知的“艺名”和“风格”,显得十分神秘。最后,这些卡片不应当出现在大学的校门口,倒不是说大学生不会成为风俗业的消费者,而是以这样的形式给这个群体派发卡片实在是相对而言效率低下。
难道是要送去酒吧街的卡片在这里不小心被撞撒了?可是号码的主人又为何要保持神秘呢?
疑团接踵而至,这下米斯达彻底无法把这个奇怪的未知号码从脑海中排除出去了。米斯达有个优点叫做求知欲,还有个优点叫做执行力。于是他立刻给那个号码拨了电话过去,试图搞明白这一切。
他发誓他在打电话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只是又一次单纯的好奇心使然。必须事先声明的是,米斯达确实是一个容易为好奇心驱使的人,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他热爱阅读,随时随地逮着任何文本都能着迷地读起来——汽车杂志,工具说明书,广告牌,传教折页,社团手册,菜谱……米斯达通过阅读来满足自己对世界的好奇心,了解人类、社会和自然的各式切片及侧写,并由此产生了许多其他人时常难以理解的奇思妙想。
这也是他进入大学选择文学专业的原因——还有什么专业能比文学给他更多机会阅读呢?——不过后来他发现原来念文学系跟他想象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尤其是指定阅读篇章和论文截止日期的部分,此处暂且按下不表——总之,米斯达就是个不断在追寻故事和创作故事的人,这便解释了他那两通电话的缘由:他想知道这张神秘卡片背后的故事。
没错,他给那个未知号码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没有人接,隔了会儿他又打了一次,结果依旧是漫长的忙音。
难道这个号码没有人使用吗?该不会是留错了吧?
为了验证,他再次检查了数字的排列,又给那边发了条信息过去: 「你好~这号码没人用吗?」
这次米斯达等了两天都没得到回复。好了,这下他确认自己的猜想:应该就是某个冒失的家伙走在半道发现自己印错了号码还印丢了内容,才把卡片随手遗弃在街上,恰好就扔在他们学校门口。米斯达解决了疑团,但这个意外得来的幸运号码又让他有了新的想法,一条新的消息被发送了过去——
「好的,现在你是我的备忘录了。」
每个文字工作者都会有自己的随手备忘录。最常见的就是手机电脑上的自带软件,新潮一点的有联网使用的云端文档,还有些古典派坚持随身携带口袋笔记本和墨水笔。而米斯达把这个未知号码命名为“memo”存进自己的通讯录,并设了星标置顶,从现在起这就是他的备忘录了。
他把自己偶然得到的、联想的、梦见的、待办的一切都往这个聊天框里丢:
「朱诺竟然把我排在第四个做陈述展示!绝对不会再选修她的《欧洲文学史2》了!一星差评!」
……
「“将落的夕阳已经加长了它们的影子,但爱恋还烧着我,又有谁能使相思停止?”——噢,我爱维吉尔」
……
「鸡蛋快吃完了喔~」
……
「我认为“我们为何存在”这种问题是很荒谬的。当你问为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假设我们存在一定有一个原因,或者有什么外在力量令我们存在。可我从来都没弄懂为什么我们存在拥有一个原因会让人慰藉。但至少“我们如何存在”还是有答案的:我的存在是因为我的先祖始终在繁衍直至死亡——但这似乎让我们更加渴求为“存在”寻找一个意义。
于我个人而言,我已经停止为我的生命寻找一个意义了。我更想让我转瞬即逝的生命,沉溺在世俗的快乐之中,然后成为那无数逝去的存在之一。*」
……
「梦到被抱脸虫追杀一整夜,差点就成功把小异形生出来了,醒来比睡前还累。谢谢你,雷德利·斯科特。」
……
当好友纳兰迦得知此事,他不解地举着叉子:“用一个来历不明的号码记笔记,这可真够怪的!你为什么不用普通的备忘录呢,米斯达?”
米斯达抿一口盛在高脚杯里的汽水,在纳兰迦眼里就是一副拿腔作调故弄玄虚的样子,慢悠悠地说:“这就叫叙述感、对话感!一种蛰伏的互动,潜在的关系,可能的开端……你不懂。”
纳兰迦看起来更困惑了,意面从他的叉子上又溜回了盘子里:“你说的话确实让人听不懂……不过要互动的话,那个号码得有人使用吧?万一号主哪天突然'诈尸'回复了你,难道不会很尴尬吗?”
米斯达被问住了,他的确没想过这一点。再次强调,米斯达是个心思相当单纯的人,虽然他经常展现出浓重的好奇心,然而事情一旦有了合理的——或者他自认为合理的解释,他便不会再多想,某种程度上有点“一根筋”。他的推测已经说服了自己这是个无人使用的错误号码,因此从未考虑过这个号码可能有主的情况。
米斯达一时语塞,又觉得在这件事上纠结太多不是自己的风格。于是他揽住纳兰迦的肩膀,阴恻恻地转移话题:“嘻,纳兰迦,别光吃青酱意面啊~根据我的理论,素食主义者的肉会很好吃呢,你每天吃这么多蔬菜水果,说不定会被汉尼拔盯上哦……”
“呜哇!”
纳兰迦被吓得大叫,跟他当初被骗去电影院看到汉尼拔给保罗开颅那一幕的反应一模一样。他一边推搡挂在自己身上哈哈大笑的米斯达,一边慌忙往嘴里大口地塞墨鱼爪,试图降低自己对食人魔的吸引力。
未知号码可能存在的风险很快就在打闹中被两人忘得一干二净。
风平浪静的一周即将过去。周五下午,米斯达跟朋友约好周末去北边的山里徒步。他的耳朵自动过滤掉讲台上德语教授冷酷的大舌音,拇指飞快地敲打着手机,往memo的聊天框里记录自己要带的行李:「袜子两双、内裤两条、备用衣服一套、帽子、牙刷、吹风机、毛巾、耳机、充电器记得带!」
他点下发送,刚把手机塞回口袋,马上又被震了两下。掏出手机低头一看,米斯达惊得差点当堂从椅子上弹起来。
还没有退出的置顶对话框里收到一条新消息:
「去哪?」
——在手机里安静躺了一周的“memo”突然问他。
「???」
「你是哪位?」
「这个号的主人。」
米斯达瞪着直到一分钟前都只有自言自语的对话框停止了思考——纳兰迦一语成谶,未知号码的主人真的“诈尸”了。
2.
这个尴尬的误会就是米斯达与乔鲁诺相识的开始——现在他已经知道号码主人的名字了,乔鲁诺·乔巴纳,听起来是个女孩的名字?
「很抱歉,乔巴纳女士。虽然这么说可能无济于事,但还是希望您没有被我过分打扰到……」米斯达尽量让自己的道歉显得诚恳。
对方纠正了他:「叫我乔鲁诺就好,米斯达,我猜我们的年纪差不多大。另外,我并非“女士”。」
「好吧,抱歉、乔鲁诺,我又先入为主了。」
乔鲁诺似乎对他很感兴趣。在米斯达解释完来龙去脉之后,他不仅没有叫这个无礼的陌生人从此远离自己的生活,反而主动跟米斯达交换了姓名,看来有跟他进一步保持联系的打算。米斯达当然深知自己风趣幽默,魅力无穷,但像乔鲁诺这样被骚扰了一周还没把他拉黑的情况也实属罕见,这让他觉得乔鲁诺这人也蛮有趣的。
他试探道:「对哦,乔鲁诺,我竟然没有进你的黑名单?」
对方很快回复:「手机里有个人一直在随机分享自己有趣的生活,并且总能带来惊喜,不是很值得期待吗?」
「这听起来我好像你养的旅行青蛙!」乔鲁诺的描述让米斯达一下子产生了这种莫名的即视感。
「嗯,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乔鲁诺解释道,「好吧,其实我的手机上有装防骚扰智能软件的,但不知为何只有你发来的消息没被过滤掉。可能智能软件也判定你并没有对我构成骚扰吧。」
「哈哈,看来现在我能这样跟你发消息聊天,还得感谢智能软件在我们小拇指上绑的红线~」
「呃我的意思是,咱俩还挺有缘的」
「对不起,忘掉那个烂比喻吧……」
米斯达被自己跟朋友说话时习惯性的轻浮用语尴尬得捂住了脸,他老是会忘记自己和乔鲁诺今晚才刚刚认识。他试图撤回前面那条短信,但对面没给他机会,乔鲁诺已经回过来一个笑脸表情。
「跟你聊天确实非常愉快,我开始遗憾没能早些认识你了 :) 」乔鲁诺说。
「哈哈,我也喜欢跟你聊天。」米斯达感觉有些耳热,「所以说——乔鲁诺,你的号码怎么会出现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小卡片上?」
「这件事我大概有些头绪,」这回乔鲁诺的信息等了一会儿才发来,「不过还是以后再找机会告诉你吧。」
米斯达兴味地挑起眉毛。
到目前为止,乔鲁诺给他的印象是礼貌却不疏远、平和而又神秘,他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同龄男孩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可能是直觉告诉他乔鲁诺身上有他最感兴趣的故事。虽然男孩不打算立刻揭示自己的秘密,但没关系,米斯达最不缺的就是刨根究底的精神。
最后在自己的软磨硬泡之下(或者说在乔鲁诺的顺水推舟之下),米斯达拿到了解谜的关键线索:对方的社交软件账号。
与米斯达充满网红气质的账号风格不同,乔鲁诺的主页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植物园——字面意义上的植物园——他发布的所有照片无一例外都是某株植物的生态照,绿色如同细密的叶脉一般满屏蔓延,每张照片底下还都注释了植物的拉丁学名和简介,意料之外地又很符合乔鲁诺本人在谈吐间流露出来的气质。米斯达像是翻开了《贝尔加莫野花》(Fiori della Bergamasca)一样津津有味地阅读乔鲁诺的主页,一张张划过生机盎然的照片,认识了盘状苜蓿、香豌豆、风车茉莉、石榴、长距彗星兰(这里甚至贴心备注了草叶上停留的飞虫是“
马岛长喙天蛾”,米斯达啧啧称奇,头一回知道原来蛾与蛾之间也是不同的),感觉自己的植物学知识储备达到了历史性巅峰。
不过米斯达可没有沉迷阅读而忘记自己的重要使命。尽管乔鲁诺很谨慎地自始至终没在照片里标注任何地点,但他终于还是在翻到一张乌桕的照片时,从枝桠间露出的模糊的建筑一角发现了端倪——他精确地辨认出这是学校花园的一处标志性石墙。
米斯达内心欢呼一声,将已到手的几片拼图摆在一起,局势十分明朗:很显然,乔鲁诺极有可能是他的同校同学,并且他要不就是一个狂热的植物爱好者,要不就是植物学系的学生,更大概率两者皆是。
行动派的他立即向当事人求证。
「你很有当侦探的天赋,米斯达。」虽然乔鲁诺没有发送任何表情符号,但米斯达不知为何能感觉到手机那头的他在笑,「我确实跟你在同一所学校,并且念的是植物学。」
「哈!我就知道!」米斯达得意地后仰靠回沙发背上,惬意地伸了伸腿,「那我们还能在线下见面诶!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很乐意,米斯达。」乔鲁诺很快回复,「但坏消息是,我现在在美国加州。这边有个实践考察项目,最快也要一个月之后才能回国。」
「噢……」米斯达饱胀的热情像泄了气一样迅速瘪了下去,「唉,还想约你出来聊天呢……学校附近有家新开的冰淇淋店一定要带你去试试,她们家的开心果冰淇淋是我吃过最棒的!」
「谢谢你,米斯达,我很期待 :) 」
「我们还是可以继续这样线上聊天,并且我不介意接着做你的备忘录。」
「对了,说到备忘录,米斯达」
「怎么了?」
「你的行李收好了吗?看时间那不勒斯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哦。」
「——来自你的备忘录提醒」
「哦靠!」米斯达飞速发出一行字,一个打挺滚下沙发,「谢谢你提醒,乔鲁诺!」
「不客气 :) 」
3.
梦境是很多创作者重要的素材来源。不少剧作家都是在梦里得了灵感,从而“被上帝抓住手”写出了引人入胜的好故事。米斯达也有记录梦境的习惯。可能因为平时阅读的内容太泛杂,他经常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大脑把白日里接收到的各种信息碎片杂糅缝合在一起,就拼贴出了清醒状态下逻辑思维难以构想的奇异场景。有些故事线比较清晰的,他醒来后会趁记忆还没有冷却抓紧时间记下来。
曾经的“memo”聊天框里还保留着大段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梦境记录。如今乔鲁诺依然是他星标置顶的聊天对象,既然他愿意继续做米斯达的备忘录,米斯达也不跟他客气,接着把自己偶然得到的、联想的、梦见的、待办的一切都往这个聊天框里丢——不同的是,现在他有了一个“米斯达日常碎碎念”系列的订阅读者。
乔鲁诺的作息十分规律。当米斯达将前一晚的梦整理好文字发送过去时,正好是加州的午夜,男孩已经睡下了;等他起床后发表阅后感,那不勒斯已是临近傍晚。夕阳像一颗暖橘色的玻璃球,被初夏的晚风顽皮地弹动,从一朵云里倏地蹦去另一朵。米斯达就被这样的黄昏微醺着,靠在公园的长椅上,或是沿着海岸散步,一边发信息跟乔鲁诺漫无边际地聊他的眠时梦和白日梦。
之后乔鲁诺会问米斯达「今天过得怎么样?」,然后他们就像无话不谈的老友一样聊天,直到那不勒斯沉入深夜,米斯达握着手机睡着。如果那天乔鲁诺的行程是钻进某个密林深处考察,或者要上缴手机在实验室里关一天,他就会提前给米斯达发张照片——好吧,不是自拍——一般是某种美洲特有植物的照片。有时乔鲁诺会把落枝拾起,形状奇特的叶片轻拈于指尖,仿佛是从那纤长白皙的手中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
有时米斯达觉得乔鲁诺看上去莫名有那种点石生花的魔力——并且此事暂时还无法证伪,说不定他真的会一些神秘魔法呢?
虽然米斯达的社交账号内容很大一部分都是用自拍填充的,但对于乔鲁诺不发自己的照片这一点,他完全没有意见。当然,米斯达也会时常好奇这位与自己相谈甚欢的“已具名网友”的长相,但现在这种远隔着一万公里和九小时时差的“笔友”模式又极富古典主义的浪漫情怀,他甚至有些沉醉其中了,决定将“乔鲁诺长什么样”这个问题放到这本秘密之书的最后一页。
「好啊,米斯达,那就在我们见面之前尽可能多地了解我吧 ;) 」在米斯达表达自己的决心之后,乔鲁诺如是回复。
这天米斯达被闹钟叫醒时,他撑着沉重的眼皮摸起手机,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乔鲁诺发来了两条新消息:
「很有趣的故事,感觉跟前两天的那个梦可以组成一个系列继续扩展下去。」
「你的声音很好听,米斯达。」
???
米斯达瞬间清醒,往上翻发现自己在凌晨给乔鲁诺发了一长串语音消息,他强忍着羞耻心听完——原来自己在意识迷蒙的半梦半醒间把梦用这样的形式记录下来发给了乔鲁诺。
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大叫了一分钟缓解尴尬,再回头看乔鲁诺给他发的那两条信息时,又忍不住再次红透了脸。他明确感受到了自己和乔鲁诺对话的字里行间有种不寻常的气氛。
「我能给你打电话吗,乔鲁诺?」他打字的手指紧张地微颤,「给我也听听你的声音嘛,不然也太不公平啦!」
米斯达视死如归地发出信息,心跳开始怦怦地加速,因为某种强烈的预感甚至有些喘不上气。
乔鲁诺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米斯达深呼吸两下后接起,清了清喉咙假装镇定:“晚上好,乔鲁诺。”
电话那头轻轻笑了起来:“早上好,米斯达。”
男孩的声音清澈得如同林间的风,若即若离地触碰着米斯达的耳朵,他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更高了。米斯达的脑子开始像岩浆一样沸腾,还在拼命地搜刮话题:“跨洋电话是不是很贵啊乔鲁诺……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项目组可以报销话费的,不用担心。”乔鲁诺说,“明天要去海峡群岛国家公园,刚整理好背包。抱歉,米斯达,明天可能没法及时回复你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专心考察呗,我们晚上再聊。”米斯达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更加淡定,“你、你声音也蛮好听的嘛……”
“谢谢。”乔鲁诺又笑了:“一会儿给你发张照片,昨天在红杉国家公园拍的。”
“好啊……”米斯达发现自己使不出平日里给乔鲁诺发短信时能言善道的劲了,又舍不得这么快就挂断电话。自己平时跟乔鲁诺都聊些什么来着?他开始飞速思考。好像什么都聊?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多打些电话。”乔鲁诺接过话题。
“真是没办法,”米斯达半开着玩笑,“既然你在异国他乡觉得孤单,那我就只好多陪你聊聊天咯!”
“是啊,谢谢你,米斯达。”乔鲁诺笑着说,“请多陪我聊聊天吧。”
乔鲁诺发来的照片是他与一棵红杉树的合影。这是米斯达第一次看到男孩的全身照,虽然只是背影,但也足够珍稀了。
「它叫雪曼将军树,地球上体积最大的生物。」男孩向他介绍。
硕大无朋的红色躯干纵贯了整张照片中心,男孩修长的身形站在三千五百岁的巨树旁边被衬得十分娇小。金色的发辫柔顺地垂在乔鲁诺背后,他的右手轻抚在树干上,微昂着头,仿佛在跟远古巨人温柔地对话。
强大的重力将米斯达的目光锁进了这张照片,他凝视着那一抹骄傲挺立的金色,感觉被某种不容置疑的沉默力量牢牢攫住了心脏。
5.
黑掉的屏幕上跳出“Game Over”的字样,纳兰迦“嗷”地一声扔掉手柄。他回头看一眼米斯达,扯着嗓子发出更大一声怪叫。
“你今天真的好奇怪,米斯达!”纳兰迦高声抱怨,“明明是你约我来你家打游戏的,结果一整天都在自己玩手机!”
米斯达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乔鲁诺的照片上移开,大发慈悲地看向他那可怜的被射击游戏折磨了一天的朋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上扬的嘴角还没有收回。
“还一直露出那样猥琐的表情!”纳兰迦控诉的语调越发夸张了。天才的小脑瓜灵光一现:“你该不会是恋爱了吧米斯达?!据说坠入爱河的人都会变傻——就像你现在这样!”
米斯达翻了个白眼:“不就是这游戏你自己打不过嘛!等着,哥这就来帮你。”
“叮”的一声,他收到一条新消息。是乔鲁诺发来的。
“抱歉了纳兰迦,你还是自己努力吧。”米斯达立刻见色忘义,“哥今天帮不了你了。”
熟练地屏蔽掉纳兰迦的鬼哭狼嚎,他欢快地点开新消息——乔鲁诺在问他要他的地址。
「看你最近都睡得很晚,但是醒得更早了,所以想送你个礼物。」乔鲁诺说。
米斯达再次不自觉戴上了“能把人恶心得三天吃不下饭”(纳兰迦语)的表情:「嘿嘿,乔鲁诺,你要送我什么?」
「你收到就知道了 ;) 」男孩保持神秘。
米斯达陷在沙发里打滚,开始了甜蜜的等待。
乔鲁诺没有让他等很久。第二天一早,爱情使者就来敲门了。
米斯达打开门,那头熟悉的粉色短发叫他愣了一秒。
“特里休,怎么是你?!”他惊讶地看着这位相识已久的朋友。
“这话我也想问。”特里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打工的那家花店派我一大早过来送花,早知道要送的地方是这儿,真该叫你过去自提。”
女孩从纸袋里抱出一盆花:“喏,一位叫乔鲁诺的客人送给你的天竺葵。”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米斯达,“你恋爱了?”
“还没有。”米斯达兴高采烈地接过花,“放心,我要是恋爱了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要进来坐会儿吗?”
“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知道你的恋情。”特里休对他这副明显要长恋爱脑的傻样子一脸嫌弃,“我还有事先走啦,你自个花痴去吧。”
米斯达把乔鲁诺的礼物小心翼翼地摆在阳光最好的窗台,馥郁的花香不一会儿就随风飘满了整个卧室,一种混合了玫瑰与薄荷味道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他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这盆粉白色的小花像乔鲁诺一样招人喜爱。
但是,为什么是天竺葵?天竺葵要怎么养啊?!毫无养花经验的米斯达再次陷入沉思。他看一眼时间,选择直接呼叫乔鲁诺。
“早上好,米斯达。”电话那边很快接起。
“晚上好,乔鲁诺,谢谢你的花~”米斯达被自己听起来撒娇般的语气吓一跳,咳了两声,“不过,为什么要送我天竺葵?”
“初夏正是天竺葵的花期,它的气味有驱蚊宁神的功效。”乔鲁诺解释,“有助于睡眠的。喜欢吗?”
米斯达咧着嘴点头,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连忙说:“喜欢!可是、我不会养花呀……”
“很简单,给它充足的阳光就好,一周只用浇一次水。”乔鲁诺柔声说,“所以,可以跟我说说你的烦恼吗?米斯达,是什么让你这几天都睡不好觉?”
说起这个,米斯达的脸瞬间哭丧下来。他叹了口气,幽怨地开口:“这不是快到期末了嘛……”
“我们这学期的核心课程书目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月得交一篇《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读后感上去。”他开始哀嚎,“无意冒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知道你是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但是——一千多页的书!没什么爱情戏!还是个悲剧!这些要素放在一块儿就注定了我命中与它无缘!”
“更何况我还有好几门考试呢,尤其是德语,再不紧急突击一下就要挂科了!哪有时间读大部头小说嘛……”米斯达欲哭无泪。
“嗯……我也没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只读过他的《罪与罚》,里面对于罪犯的惩罚和犯罪心理的描写还是很有趣的。”乔鲁诺沉吟片刻,“提到这个,米斯达,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乔鲁诺向他讲述了自己的过去。消失的生父,冷漠的母亲,暴力的继父,被排挤的童年,与陌生黑帮男人互相救赎的奇遇。
“所以,我相信即使是在黑帮,也有人怀着高尚的灵魂。”乔鲁诺总结道,“但是对于那些真正坏心眼的混蛋,最好还是给他们尝尝应得的教训。”
他顿了顿,接着说:“还记得那张让你找到我的小卡片吗?其实是因为我在机场接送游客,但是拒交保护费,惹怒了那帮地头蛇,他们报复了几回,其中就包括把我的号码印成色情卡片让别人来骚扰我这种下作手段。”
“那他们还有没有再来找你麻烦?”米斯达紧张起来。
“现在已经没事了,米斯达,我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乔鲁诺轻笑一声,“他们的结局——大概是已经被黑吃黑了吧。”
乔鲁诺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人。每当米斯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的时候,他总能讲出更加石破天惊的故事;但无论是哪个陌生故事中的乔鲁诺,都会让米斯达感到无比的熟悉和亲近。米斯达从未见过另一个人像他这样,怀揣着沉重的秘密在黑暗中独自长大,却能保持如此的光明、沉着、勇敢、坚定,更不用提他在米斯达面前所展现出的温柔和聪敏。
米斯达躺在床上凝视手机壁纸里的红杉与少年,内心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暖流,越发确信自己捡到那个未知号码并与乔鲁诺相识是种命中注定。
满室的天竺葵香气将他轻轻承托起来,他的神经逐渐放松,意识在良夜中下沉。
米斯达游荡在红色森林的迷雾之中,在巨木间茫然地穿行,身体逐渐被雾气沾湿。他抬起头,努力透过白茫茫的一片向上望,怎么也看不到参天大树的顶端。左顾右盼,上下求索,走得疲惫却一无所获,他停下来,倚靠着一棵红杉树休息。林间开始起风。伴随着悠远的冷泉叮咚,一个宁芙从雾中向他游来。他看不清宁芙的脸,只见那头金色的长发犹如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披映着他。
带着玫瑰的香甜和薄荷的清爽,宁芙向他倾身,伸出白皙的手臂环住了他。于是米斯达不再徘徊,闭上双眼感受身体的颤栗。他慢慢融化,瘫作一汪澄澈的泉水,阳光与花香轻声笑着游入他的体内……
米斯达惊坐起来,气喘吁吁地关掉闹钟,拉开被子看到一片狼藉,大脑一片空白。
6.
米斯达的心理抗拒无疑使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倍增,这也是他一直拖到期末实在没有时间了才不得不开始这项任务的原因。
他疲惫地在公园的长椅上躺下来思考人生,《卡拉马佐夫兄弟》被垫在后脑勺底下,厚厚的一本书不会比用来做枕头更加完美了。风轻柔地奏乐,阳光穿透树叶间的罅隙,斑驳地洒落在脸上,夏日辉映之下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温暖明亮,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阴冷的俄罗斯乡村赶去了更加遥远的地方,仿佛跟米斯达没有半分钱关系。他清空脑袋,舒服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米斯达是被一颗湿答答的热鼻头“哼哧哼哧”地拱醒的。
“快回来——奥古斯都!”小狗的主人急忙从远处跑来,满含歉意地对他说:“非常抱歉,先生。奥古斯都太喜欢您了,我一不留神就没看住他……”
“没关系,我很喜欢狗的。”米斯达抱住还在甩着尾巴努力往他身上蹦的查理王小猎犬,猝不及防被过分热情的狗舌头糊了一脸,“嗨、嗨,你好呀,奥古斯都……”
“我能跟他合张影吗?”米斯达问。
征得同意后,他掏出手机,抢在另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跟他同时对上镜头的那一刻按下快门。
目送着流连忘返的小狗被主人拉走,米斯达翻出刚才与奥古斯都的自拍,想也没想就把照片发给了乔鲁诺:「瞧我刚刚认识的新朋友!他叫奥古斯都」
「很可爱 :) 」乔鲁诺立刻回复。
「嘿,乔鲁诺!今天这么早?让我看看你在干嘛呢」
「有点睡不着,起来看书了。」
乔鲁诺又发来一张照片:一本《文艺复兴时期托斯卡纳的植物世界:医学和植物学》被举起来挡住了脸,额头上方的位置露出了……嗯?三个甜甜圈?
「哈哈哈哈哈,乔鲁诺,你的发卷也太可爱了吧!」米斯达实打实的惊天爆笑引来路人侧目,他赶紧低下头,痛苦地咬着腮帮子忍笑继续打字,「面包超人里边应该为你新增一个角色——甜甜圈超人!」
「米斯达……」乔鲁诺无奈的叹息仿佛化作电磁波隔着手机屏幕传递了过来,「算了……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我应该这两天就能回国了。」
「什么?!真的吗!太棒了!」米斯达像是埋在干涸河床中休眠的非洲肺鱼久旱逢甘霖一样欢跃起来,「我活了!」
……
「我完了,乔鲁诺。」
米斯达心如死灰地发着信息:「一千多页的书,我才看了23页,而这个月只剩一半,太棒了。退学就是我的命运,我要放弃了。」
他像坍坯的墙垣一样颓唐地倒在房间角落的地板上,指望能从乔鲁诺那里收获一些安慰,好让萎靡不振的米斯达重振生机。但是直到傍晚,他都没有等到男孩的回信。
睡眠不足,乔鲁诺不足,我真的完了。米斯达绝望地想。
暮色如一块薄毯悄悄地蒙覆下来,天竺葵的香气在没有点灯的昏暗房间里安静流淌。米斯达一只手反盖在眼皮上,另一只手从倒成一摊的书堆里摸到不断震动的手机。
“……喂?”他的声音沙哑,衬得手机那头传来的熟悉少年音越发清亮。
“米斯达,我在《罪与罚》的序言中读到这样一个小故事,”乔鲁诺跳过了打招呼的环节,开门见山道,“当初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赌徒》的时候,他与出版商签订了严苛的合同,要在26天内写完——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知道,他当时还在同时创作《罪与罚》。但幸运的是,他遇见了那个命中注定的速记员,安娜。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帮助他、鼓励他,最终他们如约完成了那本书,安娜也成为了他的妻子。
真的很酷,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我想,我不止可以做你的备忘录,还可以做你的速记员。由我来读《卡拉马佐夫兄弟》,再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我们一起来讨论读后感。这样你就能专心准备其他考试了。
“如果你觉得这样可行的话——那就请打开门吧。”
说罢,乔鲁诺挂断电话。
什么?!!
米斯达手忙脚乱地从地板上爬起来,胡乱抓了两把潦草的短发,被一地的书绊了好几次,歪歪斜斜地蹦到门口。透过猫眼,走廊暖黄的灯光照亮了被举起来挡住脸的《罪与罚》和熟悉的三个金色发卷。
他一把打开门。乔鲁诺将书拿开,露出一张米斯达只在波提切利的画笔下见过的美丽面庞,两颗祖母绿的璀璨眼珠生动地镶嵌在白玉般的脸上。
米斯达一手按着胸口抑制如雷的心跳,一手扶着门框防止自己因为幸福过头而晕倒。他呆愣地张着嘴,忘记了打招呼,也忘记了呼吸。
乔鲁诺只微笑地看着他,身旁还停靠着他直接从机场一路拖过来的行李箱。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要结婚了?”米斯达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问道。
乔鲁诺被他的反应逗得笑出了声,眉眼弯弯的样子与米斯达梦里向他倾身的宁芙重叠起来。
“初次见面,米斯达。”乔鲁诺说。
他上前一步,走进米斯达敞开的怀抱中:“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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